本报驻京记者 李扬
人类的血型,除了有常见的A、B、O、AB型之分外,还有RH阳性和阴性之分。在中国,RH阴性血仅占0.34%,是一种非常稀有的血型,又被称为“熊猫血”。按这个比例,目前全国约有400万RH阴性血者。但这400万人中,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是“熊猫血”。
由于没有血液普查,不少稀有血型者是在生死关头才得知自己的血型;由于稀缺,一些“熊猫”在重病之际“求血无门”。而社会上对“熊猫血”抱有诸多误解,更让他们遭受困扰,甚至歧视。
面对这一切,一个坚持无偿救助的纯民间自发组织——中国稀有血型联盟,正努力改变着现实。
12年来,稀有血型联盟募集了3万RH阴性志愿者。他们来自五湖四海,为了一句“当别人需要的时候,我可以站出来”而集结。在稀有血型者遭遇血荒时,他们随叫随到,自愿无偿献血。
“熊猫”志愿者的每一次献血,可能就是他人生存的唯一希望。至今,该联盟已经累计救助3000多人。
他们自发自愿成为其他RH阴性血的“活血库”,因为在他们看来,“天下RH阴性血是一家人”。他们都有一个共同愿望:希望越来越多的RH阴性血型者被发现,使稀有血型者在危机时刻能像普通血型者一样,方便快捷地找到血源。
以血为盟
中国稀有血型联盟在创建之初就明确了公益性质:“拒绝捐款”、“因为公益,所以不以任何理由收费”。
上个月26日,中国稀有血型联盟创始人小龙收到一个求救电话:患者纪广林,RH阴性B型血,56岁,因肿瘤和重度贫血在廊坊文安县医院重症监护室,生命垂危,急需400CC全血。
小龙核实信息后,火速将其发布到联盟的微博、论坛、志愿者QQ群里。
当天傍晚,这条消息被家住廊坊永清县的28岁女孩徐志苓看到。她也是RH阴性B型血,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,她联系到病人家属,但那时血站已经下班。于是,转天她起了个大早,开车从永清赶到廊坊市中心血站。她到得太早,血站还没开门。
早9点,血站开始采血,在迅速填完“自助献血申请表”和相关资料,并经过血液检测达标后,她终于完成了400CC全血的捐献。她松一口气:“总算没白跑一趟。”
从26日发出求助信息,到27日徐志苓完成献血,仅24小时,联盟就帮助患者找到了救命血。
徐志苓说,她是在8月18日验血时确认自己是RH阴性血的,于是上网找到了中国稀有血型联盟,立即申请成为志愿者,她很认同“当别人需要的时候,我可以站出来”的联盟口号,没想到10天后自己就献血帮助了一位垂危的病人,她认为“稀有血型者互相帮助,是应该的”。
而这,在中国稀有血型联盟的救助之曲中,只是一个跳动的音符。
提到小龙,联盟志愿者都会感到亲切。他本名王勇,36岁,来自山东,在北京经营一间森林公园里的店铺。他是联盟的创始者,是诸多救助行动的发起者,让记者感到意外的是,他又是联盟里唯一不是“熊猫血”的人。
一个不是稀有血型的人,怎么会建立这个联盟呢?
“多年前,我看到一条新闻,一名稀有血型的白血病患者因为找不到血源而放弃了治疗,这对我触动很大。我查了资料,发现中国大约有几百万稀有血型者,如果有一个平台让大家互相帮助,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了。”小龙回忆道。
小龙说,有的癌症病人手术,拖延一天转移扩散的几率就大一分。几年前,有一个山东患者长了一颗18公分大的肿瘤,他是RH阴性AB血,该血型在人群中小于万分之三。他到北京6次,就是找不到供血,几乎只能等死。当患者的弟弟找到小龙求助时,完全不敢相信这里不仅能找到血,而且是无偿的!最终,几个河北、山东的联盟志愿者赶到北京献了血。患者后来恢复了健康,回老家开了一家小饭馆。
2002年左右,当“建立稀有血型联盟网站”的念头在小龙脑海中酝酿时,他遇到了志同道合者。网名“牛牛”的牛联中,是中国稀有血型联盟网站站长之一,而在现实生活中,他是山东东营广饶县一名教育工作者,也是一名稀有血型者。
今年40岁的牛联中,自1996年得知自己是RH阴性A型血时起,就与献血、救人结下了不解之缘,每当得知有人急需救命血,他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出来。“90%以上的稀有血型者是在用血时才发现的,所以在救助他们时,更能感受‘时间就是生命’这句话的分量。”他说。
牛联中至今已经无偿献过30多次血,献血总量超过1万毫升,相当于全身换过两次血。“刚开始,只是自己联系用血困难的‘熊猫血’患者,给他们献血。可是一年献两次血才能救几个人?天下阴性血是一家人,我们必须相互帮助才能渡过难关,才能使生命重生。”共同的心愿,让牛联中和小龙走到一起,2003年,他们一起建立了中国稀有血型联盟网站。
联盟在创建之初,就明确了公益性质:咨询、找血、献血全免费。许多献血者不仅自己出路费跨省救助,当他们看到家庭条件极度困难的病人时,还会拿出钱来捐助。
在联盟网站首页最醒目的地方,写有“拒绝捐款”、“因为公益,所以不以任何理由收费”。如此纯粹,按牛联中的解释:“就是单纯地想做些好事、有意义的事。”小龙的回答则是:“如果接受捐款,就得有专人负责管理账目,这样才能使每一笔钱都花得干干净净,不然公益就变了味。”
加入稀有血型联盟的条件很简单:提供联系方式,并且当别人需要时能志愿提供无偿援助。十二年中,自愿加入联盟的志愿者已达3万人。全国各个省份都建立了QQ群,由热心志愿者担任群主。除了救援性质的群外,还有稀有血型孕妇群等,大家在这里探讨有关稀有血型的知识。
为了快速反应,联盟成立了“救助部”,由小龙、“牛牛”、“山鹰”、“笑笑”等骨干成员组成,遇到求助后,他们首先核实求助信息的真实性,通过医院核查无误后,火速将信息发布在联盟的QQ群、微博和微信平台上,紧急寻找献血者。
通常,一条信息发出不久,就会有志愿者报名。有时报名踊跃,小龙还要根据他们的身体状况、近期献血情况进行优先级排序。情况越紧急,越需要他冷静判断、考虑周详:“因为资源有限,必须合理化安排、调配,保证献血的质量,还要保护献血者的健康。”
联盟上百个活跃的QQ群,按地区、血型的不同而建,当小龙收到一条异地求助信息后,通过在该地区的QQ群发布,就能快速找到就近的会员去献血,保证了救助效率。献血者赶到病人所在地的血站后,先经过一系列正规血检,就可“定向”献血给求助者,因此血液的安全性也得到保障。
随着联盟影响渐大,求助的人越来越多,最初几天接到一个求助,现在最多时一天能接到20个求助,并且来自全国各地,仅凭一己之力已经难以应对,小龙自嘲“最初想在工作之余把这件事做了,现在看,有点想简单了”。现在,“救助部”成员的手机全部24小时开机,随时准备接听突如其来的“生命求援”。这些求助多为生死攸关的紧急情况:孕妇大出血、车祸和癌症。所占比例最高,有的病人对血液需求量极大。小龙时常感慨,这种应急救援、协调工作,20个人专职干才够用,而联盟志愿者都是利用业余时间去做这件事。
直到现在,每当手机显示一个陌生来电,他心头就略过一阵紧张:“怕找不到合适的血液,找不到的话,真的万分焦急。”
请不要误解“熊猫血”
当得知自己是稀有血型时,许多人会震惊、恐惧,怕有问题。联盟的另一项职责,是普及、传播稀有血型知识。
“熊猫血”虽稀少,却只是一种基因上的差异,它不意味血液出了问题,也不意味着好或坏。
“社会对‘熊猫血’有很深的误解,甚至很多医生都抱有错误观念。”小龙说。
曾有一个“熊猫血”女孩被一个“熊猫血”小伙子表白,但女孩听说两个“熊猫血”不能生出健康的孩子,拒绝了男孩,后来她才知道,两个“熊猫血”在一起是最安全的组合,不仅可以孕育健康的孩子,而且没有不良输血反应的风险。
小龙说,社会上还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误解,认为“熊猫血”女性生不出健康的孩子,曾有某卫视的一档节目短剧里出现“你和你老公一个是RH阴性血,一个是阳性血,根本不可能生出健康的孩子”这样的台词,误导视听。
实际上,如果女方是RH阴性血,男方是阳性血,那么他们的第一胎孩子不会有任何健康方面的隐患;第二胎孩子会有20%几率感染溶血症,因为女性在生产第一胎孩子的时候,可能会有少量胎儿的血进入母体内,并刺激母体产生相应的抗体,当带有抗体的母亲再次怀孕时,抗体就有可能通过胎盘屏障使孩子发生溶血症。但抗体可治疗,生产(包括流产)后及时注射抗D免疫球蛋白,就可以有效避免下一胎不良反应。
相反,如果一对夫妻的男方是RH阴性血,女方是阳性血,那么他们的孩子不会有任何健康方面的隐患。
还有一些医院遇到RH阴性血孕妇,要求孕妇自己备够了血才能入院。小龙说,得知自己是稀有血型的孕妇,也不必紧张,可用“自体备血”方式将自身血液采出保存,在生孩子需要输血时再回输给自身,自体备血能减少免疫反应及感染其他疾病的风险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一种误解,让小龙更为担心:“人们普遍认为,‘熊猫血’因为稀有,所以离自己很远。而实际上,每个家庭都可能存在RH阴性血。即便父母血型均为RH阳性,孩子的血型也可能是RH阴性。”
由于常规血液检测中没有RH这一项,很多人不清楚自己是RH阴性还是阳性,当得知自己是稀有血型时,他们往往会震惊、恐惧,怕有问题。
很多人就是在这种恐惧、无助中找到了稀有血型联盟,在加入了联盟大家庭、了解到更多“熊猫血”知识后,他们长舒一口气:“终于找到‘家’了,心里踏实了”。
因长期普及、传播稀有血型知识,小龙如今称得上是半个稀有血型专家。他认为政府很有必要进行稀有血型的普查,多年来,他一直有个愿望:“如果把每个人的血型信息存入身份证的芯片上,这样按照比例,全国有400万-500万人知道自己的血型,这么庞大的群体,如果合理调配,血液中心就不会缺血了。”
小龙说,被检测出的稀有血型者越多,当这一群体遇到危险,就会越及时得到帮助,黑价血自然就没了市场。
生命接力
有一个十四五岁的花季女孩,罹患白血病,每次需要血液时,都得到了联盟志愿者的及时帮助。女孩去世后,她的哥哥和爸爸都加入了献血者行列。
罗曼·罗兰说:“只要还有能力帮助别人,就没有权利袖手旁观。”在稀有血型联盟,一条求助信息发布后像号角一样,一呼众应,志愿者随时随地准备献血救人,可以说是对这句话最好的注解。
采访小龙时,他接到一个广东志愿者的电话,对方急切询问最新发布的求助信息是否找到了献血者,他愿意献血,小龙说:“我没记错的话,你几星期前刚刚献过血?不行!我不能让你这么短时间再献血。”
挂了电话,小龙叹道:“按规定,献一次全血后,间隔6个月才能再献,但有的成员会不顾这个规定。我当然要阻拦这种冒险行为,但有些人常自己偷偷跑去献血,事后再通知我。”
很多类似的事,让小龙既感动又担心。联盟在深圳的负责人彭越是更为罕见的“孟买血型”,所占比例仅十几万分之一,他曾经一年献过5次血,“每次听说他又超额献血,我们都‘骂’他不要命,但是没办法,他遇到求助时就是想救人。”小龙说。
联盟志愿者中,有的志愿者累计献血达到30多次,献血量累计达20000cc,相当于全身换过几次血。许多人为了达到“随时能献血”的条件而锻炼身体、戒烟戒酒,有的女生为了达到“达90斤才能献全血,100斤才能献血小板”的标准,努力增肥。在献血前,他们更加小心翼翼,避免感冒生病、熬夜劳累导致不符合献血标准。
每逢过年,联盟还会制订“值班表”,确保各地都有志愿者应对紧急情况。小龙说,甚至有的成员在哪一天要去哪个城市出差、旅游都会提前通知他,如果所到之处有病人急需用血,他们会随叫随到。
除了求助者的无尽感激,他们有时也会遭遇误解、质疑。2011年,一个四川攀枝花的“熊猫血”病人急需手术用血,但当地血站没有这种血,手术一再推迟。联盟在四川的成员赶到当地血站为他献血,却遭到血站人员的冷言冷语,说“私自找人献血违反规定”,并怀疑小龙“非法组织献血”。
小龙彻底被激怒了,他在博客写道:“在我们群里没有利益,只有爱心。你们不给病人找血,家属自己找到好心人,你们却这样做!为什么到处闹血荒?这与你们恶劣的服务态度很有关!你们的冷言冷语很伤无偿献血人员的心!”
随着志愿者爱心不断传递、接力,联盟成员范围不断扩大。让小龙印象最深的,是一个十四五岁花季女孩,她罹患白血病,从外地来京治病,父母出去四处借钱,只有哥哥一个人陪伴在病床边,每次需要血液,女孩都得到了联盟志愿者的及时帮助。可惜的是,最终女孩因不治去世,但是,此后她的哥哥和爸爸都加入了献血者行列,一直在献血。
让稀有血型不再稀有
牛联中建议,有关部门应对各地稀有血型分布状况进行摸底,有针对性地建立一个全国联网的中华稀有血型库,为稀有血型患者提供紧急供血服务。
每接到一个求助电话,“救助部”除详细登记外,还得认真核实,“尤其是警惕血贩子”。小龙说,每天都会有求血无门的病人家属从“血贩子”手中购买救命血,甚至还有“血头”找到小龙想谈“合作”,被断然拒绝。
而导致这种情况的根源,是各地血液中心时常“缺血”。一次,联盟接到一个肝脾肿大患者的求助后,用最快的速度组织志愿者去血站给她定向献血,凑够了手术用量,但没过几天,血站打来电话说,你们再来给她献一次,为什么?血站说“上次的血,我们挪给别人用了”。
为什么稀有血型患者经常遭遇“求血无门”?血液中心为何会“缺血”?
实际上,血液中心也有自己的苦衷。北京红十字会血液中心工作人员表示,因两次献血间隔不能低于6个月,再加上需主动献血,虽然血液中心下设的“首都稀有血型爱心之家”的上千名志愿者一直都在定期主动献血,但血液根本不够用,库存量非常紧张。而在现行制度下,跨省跨区域之间调度血液又比较复杂。
有的白血病患者因化疗每次需要400CC-800CC血浆,且一两个星期就要化疗一次,病情加重时,用血量更大。最初血站还能保证血液供应,但随着输血间隔的缩短,常会遇到血站、医院都没血的绝境,不得不让家属自己寻找血源。这导致“血贩子”手中的黑价血从不缺少买家。
对此,牛联中直言不讳:“目前,各地血液中心及部分血站都建有不完整的稀有血型资料库,主要解决本地供血需求,民间也有爱心人士建立的稀有血型联盟、QQ群等,但没有一个全国联网的稀有血型网络资料库,不能为全国范围内的临床用血提供咨询及查询服务。”牛联中认为,有关部门应对各地稀有血型分布状况进行摸底,有针对性地建立一个全国联网的中华稀有血型库,为稀有血型患者提供紧急供血服务。
如果放眼世界,会发现一些国家对稀有血型库的建立已有许多成熟经验。
在美国,成立于1998年的“美国稀有血型志愿者计划(ARDP)”,拥有全美稀有血型志愿者的数据库,它由美国红十字会与国际输血协会免疫血液学研究所合作推出,负责“跟踪和组织稀有血型献血者信息”,现在已经有80多家机构参与ARDP的活动,其数据库中拥有超过5万名积极献血者。
ARDP募集志愿者的方式并不复杂。稀有血型者可在自己所在州登记为志愿者,州血液中心会向ARDP报告志愿者资料,如果其他血液中心需要这种血型的血液,ARDP可以通过查询数据库,联系有该种类型的献血者的州血液中心,看是否有血液库存,或者能否联系献血者。一旦接到同血型的求援信息,而血站没有库存的话,血液中心会联系志愿者献血。
对比国际先进的稀有血型库,小龙说,国内缺的不是志愿者,而是更好的机制,“每次看到地震灾害后那么多人第一时间赶去献血,感觉社会不缺少爱心,而是需要更好的献血机制。血液中心比我们民间组织更有优势,能更快发现‘熊猫血’,并根据存量变化动员人们来献血,如果各地血液中心做得好,就不需要我们这种联盟存在。”小龙这么认为。
在国内尚没有全国联网的稀有血型数据库的情况下,稀有血型联盟作为民间自发的社会组织,它的成长无疑对健全社会功能起了积极作用。
多年来,稀有血型联盟一直靠志愿者们的爱心、理想承载着这个团体的未来。但是要把它做规范,还有许多事要做,比如近3万人的会员资料里,许多信息需要及时跟踪、更新。
小龙说,只要稀有血型者有需要,志愿者们就不会停下救助的脚步,因为“活着,才是最幸福的,还有一种更大的幸福:是你,让别人还活着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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